文學有一項功能,就是保存記憶。無論是集體記憶,還是家族記憶,或者是私人記憶,都可以通過文學作品,直接或者間接地得以保存,然后等待后人在閱讀中激活。這是我讀程小瑩長篇小說《女紅》,想到的第一條價值。程小瑩用文學的方式,保存了一份關于上海工廠,特別是上海紡織女工人的歷史記憶。
在程小瑩的筆下,呈現(xiàn)出了一個熱氣騰騰的90年代,一個欲望和迷惘交織的年代,一個紡織工廠開始衰敗的年代,一個百萬紡織女工開始下崗的年代。作為昔日上海城市的第一支柱產業(yè),上海紡織業(yè)造就了一支赫赫有名的產業(yè)工人大軍,甚至造就了一些“工人貴族”。當紡織業(yè)沒有了,這支大軍也就潰不成軍,工人貴族瞬間跌落為社會閑雜人員,這里頭的百般滋味,與誰訴說。小說里有個比喻,說紡織業(yè)的衰落,就像一只恐龍,轟然倒地,很是悲壯,也實在可憐。即使大如恐龍,說倒也就倒了,說滅也就滅了,稱得上是潰敗。能夠從這份窒息般的困境重新站起來的人,真有劫后余生的感覺。今天再看“下崗”和“再就業(yè)”這兩個詞帶著濃厚時代況味的詞語,不知還有多少人能夠體味它所含的屈辱乃至絕望。
《女紅》記錄下了這段灰暗的紡織歷史,在上海文學的軌跡中,這是新鮮的,是獨特的,甚至是不可替代的,是我們以前常見的工人小說中不具備的內容。不可能假裝這段歷史不存在,也不可能漠視這群女工下崗之后各種參差不齊的生活。能夠選擇寫這段城市記憶,《女紅》就已經有其價值,能夠寫得如此溫和,甚至帶一些悲憫,更為難得。或許只有在時過境遷后,才能平復心境坦然面對過往的傷痛,才會給本來已經足夠殘酷的生活增加一些溫情。
如果說女工題材是一種集體記憶,那程小瑩在小說中表現(xiàn)出來的個人情感更加令人動容。顯然,他是有工廠情節(jié)的,或者進一步說,像程小瑩這樣有工廠生活背景的上海爺叔,內心深處都或多或少地,對已經逝去的工廠生活有著某種眷戀,身體的眷戀,和心理的眷戀。這份眷戀在經歷歲月滄桑的過濾之后,越發(fā)醇厚,也越發(fā)干凈,穿透了工廠倒閉下崗的痛苦,甚至對傷痛還有所舒緩和修復,直接回到工廠生活本身。他們的青春年少,他們的愛恨情仇,他們的夢想,甚至他們對女人的渴望與想象,統(tǒng)統(tǒng)與工廠有關,尤其在紡織廠這樣女工們扎堆的地方,青春的荷爾蒙一直在發(fā)燒,即使在多年以后,不再年輕,再見當年的那些女人,風流依舊漫過心頭。
這份單純的情感記憶,是《女紅》傳達出的第二層記憶——私人記憶。相比集體記憶,私人記憶更加靈動,猶如無軌的列車、脫韁的野馬,任意飛翔,隨意穿梭,作者是自由的,是有幸福感的。我們也就完全能夠理解,程小瑩將當年轟動一時的紡織廠砸錠,工人下崗,寫得看似云淡風輕,一點都不殘忍,只因為那里有他的青春,有他最好的年華,有他的愛情在。同樣還能夠理解的是,作者還塑造了一對紡織廠姐妹秦;ā⑶睾2,姐姐堅守工廠,妹妹早早選擇離開。姐姐試圖帶領工人重新創(chuàng)業(yè)的事跡,我更愿意理解為程小瑩的工廠情節(jié),他還是不忍心看紡織廠和紡織女工徹底煙消云散,于是賦予了一點崛起的希望。
集體記憶,為的是這座城市,私人記憶,為的是舒緩自己,這兩種與紡織女工有關的記憶,彼此交融,也相互沖撞和糾纏,像我這樣不曾見過紡織廠風光和紡織女工們發(fā)光的人,都會被這本小說迷住,我開始相信,那些有過紡織生活的人們,比如當年的男人們,當年在工廠里捉弄青年男工的女工們,如果能讀到這本書,將會怎樣淚流滿面,甚至放聲大哭。這是文學的魅力,更是生活本身的魅力。